……察覺到便當已經快吃完了,重新覺得這一餐十分稀有而美味,熱情並虔誠地把便當底最後剩下的吃完,那些最有金屬味的。然後注視著空無一物油汪汪的便當又恢復沮喪。──《馬可瓦多‧7便當》
「馬可瓦多」是本書的書名,也是書中主角的名字。
馬可瓦多一家是收入微薄的勞工階層,卡爾維諾卻不著眼於他們的窮困,反而以極重的色彩描寫馬可瓦多眼中看到所有枯燥世界裡的不平凡以及喜悅,所有現實生活的困境以及束縛,在馬可瓦多樂天而有些笨拙的個性前顯得微不足道。
全書按春夏秋冬分為二十個篇章,彼此沒有一定的關連性,而是如日記般以極優美的文字書寫世界。每篇篇幅不長,卡爾維諾以其特有的詼諧筆調嘲弄人性,馬可瓦多的形象塑造鮮明──偶爾貪貪小便宜、或者不切實際的異想天開,在書中的遭遇令人發噱。只是當讀者們為馬可瓦多傻氣的反應而捧腹大笑後,留下的是更多惆悵以及感同身受的嗟嘆。
當馬可瓦多從昏厥中重新張開眼睛,整個中庭都是空的,連一片雪花也沒有。在馬可瓦多眼前出現的是一如往日的中庭,灰色的牆壁,倉庫的箱子,那些日常的多角和滿懷敵意的東西。──《馬可瓦多‧4迷失在雪中的城市》
卡爾維諾在《馬可瓦多》裡使用了許多營造畫面、如同詩句一般的文字。
譬如在〈迷失在雪中的城市〉一章中,馬可瓦多在下過雪後早晨是被寂靜叫醒的。卡爾維諾筆下的中年勞工馬可瓦多,在看到城市被白紙一般的雪覆蓋住所有面貌時,仍會如同孩童般興奮的大喊。
馬可瓦多平日上班時要看上司的臉色、回到家要看老婆朶米替拉的臉色,卻因這突如其來的一場雪,而得以在這銀白、一切皆遭受到覆蓋的未知世界裡開闢出屬於自己的道路。對馬可瓦多而言,這場雪幫助他織就了一些模糊美麗的幻想,雖然當他走進工作地的大門後、發現大雪似乎忘了順道將他的公司一起改變。但馬可瓦多的嗟嘆從來不會超過十分鐘,他熱愛幻想、以至於時常分心──連不順心的事也難以縈繞在他的心頭。
馬可瓦多用雪堆出了幾可亂真的汽車、圍牆,他試圖在原有的生活裡建立出一個他自己的世界、讓他人迷失的世界。馬可瓦多活得迷迷糊糊,卻又比誰都清楚。卡爾維諾試圖用馬可瓦多的角度去闡述一些有關於生命的觀點,字數不多、甚至有些語意不詳,在書中連馬可瓦多本人有時也不太理解自己說了什麼,也許這就是卡爾維諾的用意,故弄玄虛、或者生命真諦本不該被如此輕易的參透,他只給你大略方向,一切點到為止。
文末出現了魔幻寫實的色彩:所有的雪花因馬可瓦多的一個噴嚏而消散,包括他建造的小世界,當馬可瓦多再次睜眼,世界再度回到日常、尖銳、又充滿敵意的那一面,一切彷彿從未發生過。
卡爾維諾是個相當懂得利用文字技巧吸引讀者的作者,他用魔幻寫實的手法使結尾收在一個令人驚嘆屏息的段落,隨著馬可瓦多的世界瓦解於一個小細節,讀者同樣精準而強烈的接收到文字背後瞬間的衝擊以及消逝,與馬可瓦多的怔愣相去不遠,卡爾維諾看似捉弄著書中的馬可瓦多,實際上卻也消遣了讀者一番。
……當他待在電影院裡面的時候,霧入侵了整個都市。濃厚滯重的霧把所有物體和噪音都包捆起來,把一個沒有尺度的空間內的距離全都壓碎,把黑暗中的光線調混成無形無蹤的閃現。──《馬可瓦多‧12錯誤的車站》
卡爾維諾整本書中的每一個篇章都保有某種愉快的基調。
〈錯誤的車站〉裡,故事從馬可瓦多看完印度叢林電影離開戲院開始,大霧入侵了他所居住的城市,用未知遮蔽掉所有他認知裡灰白褪色的世界(相較於大霧的籠罩,馬可瓦多顯然更恐懼深夜走出電影院後那種空泛而無所適從的感覺),馬可瓦多很愉快有大霧替他遮蔽了周遭世界,讓他的眼睛足以保留住電影院彩色屏幕上的景色,並且保護他不受外界的感受干擾。卡爾維諾在〈錯誤的車站〉及〈迷失在雪中的城市〉裡運用不同的媒材使既存的世界消失,創造出未知的可能──他筆下的這個新世界是可以被彩飾的──當資本主義使卡爾維諾感受到社會被矇上金屬的鐵灰色時,他便再創造出一個僅有最初輪廓的世界。
整個空間模糊而充滿想像,奶狀的黑暗滲進馬可瓦多的大衣。當他好不容易進入一間吵雜而清晰的小吃店,卻因為周圍的聲音而使得問路的工作徒勞無功。卡爾維諾藉馬可瓦多所遭遇到的處境隱喻現實社會:馬可瓦多有著不被污染的性格,他天真爛漫、溫順、保有童心與幻想力,卻一再因此遭遇到難堪的處境,到底錯在馬可瓦多、還是這個社會?當大家以現實利益為考量,將馬可瓦多的行為視為怪異且愚蠢可笑的時候,這個社會在本質上出現了什麼問題?
人們不斷在追求所謂真善美以及常有赤子之心的境界,可當這樣的人真的出現時,往往不被見容於社會之中,邊緣化或是被迫失去心靈的某些部份,馬可瓦多尚未妥協,卡爾維諾亦然。
大霧最終會散去。小工馬可瓦多在經過大半夜的折騰後,誤搭上他小世界裡從未出現過的交通工具飛機──飛向孟買(公車對他而言已經是奢侈的交通工具,因為他通常搭乘票價便宜的電車),穿過厚重的濃霧、飛往高處的萬里晴空。
與文章一開始的電影呼應,結尾的用字遣詞讓人有種壯闊且豁然開朗的情緒,在追尋過後、最終將碰觸到他心中比較美好的那個世界,卡爾維諾並未多加說明後續發展,留給讀者一個想像的空間。這是卡爾維諾短篇小說的迷人之處,他深諳文字的藝術,進而創作出令人回味無窮的文學作品。
……在這黑幕前方,半空中飄的是數以百計的金黃色的葉子,閃閃發亮;而數以百計的紅色、粉紅色的手在幽暗中舉起爭奪著葉子;風把金葉子颳向盡頭的彩虹那兒,還有那些手,那些呼喊;連最後一片葉子也掉落了,由黃變為橘、紅、紫、藍、綠,重新變黃,然後消失不見。──《馬可瓦多‧15雨水和葉子》
〈雨水和葉子〉應當是《馬可瓦多》這本書中魔幻寫實色彩最重的一個篇章。整篇描述公司裡的一盆植物如何進入馬可瓦多的生命,他灌注了所有的精神在這盆(他覺得)如同人一般的「植物」身上,馬可瓦多會為了植物接受雨水時所展現的細微情緒而感到同樣歡喜、為了陪伴它而一同在中庭淋雨。對馬可瓦多而言,照顧植物是他乏味工作中一個很重要的成就,重要程度不下養育一個孩子。植物靜悄悄地以驚人的速度長大,從盆景植物長成一棵樹、最後在馬可瓦多的運貨車後座隨風凋零。
最後一段裡,植物的葉子在日暮的風中變換了許多顏色,數以百計的葉子飛散空中,卡爾維諾運用了大量的視覺描寫成功營造出極具張力的畫面感,對於讀者來說本章在閱讀上是很緊湊也很美麗的章節。沒有人知道那些葉子在飄向彩虹後發生了什麼事,它們有自己的生命,在獲得足夠的養分後極度華美釋放、然後飛離,帶著馬可瓦多小小的成就。相較於馬可瓦多的平凡,這個被他細心培養的植物顯然是他生活中意外的過客,〈雨水和葉子〉的主題與前述另外兩章比起來比較淺顯,但在技巧上卻意外的是全書最為鮮明的一章。
《馬可瓦多》裡的每一個篇章,都是卡爾維諾與讀者互動的媒介。全書獨立的二十章有的是為了抨擊資本主義、有的是為了消遣讀者、有的則僅僅只是為了展現某種文學技巧,寫來反而像作者某段時期的心路歷程,筆調輕鬆、容易閱讀,但每次讀來都讓人會心一笑。
他熟練的掌控閱讀者的節奏以及情緒,妥當的安排所有情節跟字句,無論是技巧及藝術性,這位擁有崇高文壇地位的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作品絕對都是上上之選。
幼野兔其實在更那邊一點,隱形的;用腳蹭蹭耳朵,跳著跑開了。
在這?在那?不,還要再過去一點?
只看到一望無際的雪白,就像這一頁。──《馬可瓦多‧20聖誕老公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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