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口天井裡灑下的陽光像一個夢境,在亂世的隆隆砲聲裡,執著地守護著,暖暖地把王鼎鈞跟他的母親以及那些永不再回的日子一起鎖在回憶裡。
母親對孩子來說似乎永遠都是堅毅的,極其細微的將自己的苦痛隱匿著,有些粗心的孩子也許就這樣忽視了。我的母親也喜歡在陽光下做些細活,下午的時候陽光會從落地窗透進來,落在母親的工作桌上,她戴著老花眼鏡,細細的用鉤針把線引過五彩的琉璃珠子裡,我們家的老黃狗總是膩在她腳邊,地板寒氣重,母親就將兩腳踏在黃狗的肚皮上摩挲著,狗兒鼻子裡噴出一口氣,倒也不惱,尾巴輕拍兩下,仍然是安安分分地躺著,偶爾伸出爪子撓撓母親的腿。久坐是會腰疼的,母親時常從早上一路在工作桌座旁坐到傍晚,期間想站起來倒杯水,總是要用手撐著一旁的牆,因為膝蓋跟腰會痛,她現在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可以走好遠的路了,前幾天陪母親去買她做手工會用的材料,我步子急,走得快了些,意識到母親慢了便停下來等她,母親笑著慢慢朝我走來:「從前妳還小的時候也是這樣追著我走的,現在換我追著妳了。」聽到的當下有些難過,不,不要追著,於是我牽起了母親的手,有些彆扭的說:「是腳痛嗎?那一起慢慢走。」可能是家庭的關係,從小跟父母並不親暱,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牽著母親的時間是那麼少,什麼時候已經可以看到母親頭頂的白髮,那麼小的肩膀,就在這些年裡擔起了一個家,護著我長大。
曾經在深夜裡聽母親說話,她說覺得自己對時間的感知好像亂了,偶爾做手工累了,抬起頭恍惚間還以為會有個小女孩巴巴地蹲在她身旁,再回神才想起「啊,孩子大了。」那時她是寂寞的,在剎那的走神之後,心底總有一塊地方不踏實,她說她才曉得為什麼老人家臨終前都希望見到自己的兒女,想回家其實是想回到當年牽著兒女小手的日子裡,回到孩子們都還嚷著叫媽媽的那時候……
「時代像篩子,篩得每一個人流離失所,篩得少數人出類拔萃。」那少數出類拔萃的人,卻也包含在流離失所之中,王鼎鈞寫母親問他「如果你長大了,如果你到很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亂世下的分離遠比相聚來得容易,當下年紀還小也許不懂,但事後再回想起來,卻覺得字字句句說出口都是痛──「只要你爭氣,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一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她能化作鋼、化作鐵,忍著生離死別,忍著被遺忘,只求孩子能出人頭地。以前問過母親「為母則強」是真的嗎?她笑答:「自從生了妳之後,很多從前害怕的東西,現在都不怕了。」其實不是不怕,只是為了保護孩子,母親只能更勇敢,孩子就是背後支撐她的力量。問一個年紀尚幼的孩子會不會想念,聽起來也許有點傻,更多的卻是悲,王鼎鈞的母親自從問出口的那一刻就知道要分離,也知道無論孩子如何回答自己都無怨無悔,然而縱使不懂,孩子卻也將母親的話牢牢記住了──在小小的天井裡、母親告訴他要成材成器──即便外面漫天烽火,他也始終記得母親坐在他身旁時的那一方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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