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這個夜晚跟之前的每個夜晚一樣。

　　我在月亮上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邊緣向下看，兩條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奶白色的雲層被撥弄開，然後像浪花一樣消失在深藍裡。我知道他為什麼喜歡這裡，這邊一般沒什麼人會來，因為太冷了，但是視野特別好，除了偶爾會飄來幾片雲之外，沒有太多壞東西會在這遊蕩，僅管底下的世界離得很遠還是可以清楚的看見明亮的燈火。

　　我在他身旁挑了個風不那麼大的位置坐下，沒辦法，就算我在這住了好久仍然怕高，他沒有回頭，只是專注地盯著腳下流動的亮點，但我想他注意到我了，因為他微微往右側挪了一點，好讓我也可以看到今夜的景色。我們一直無言地坐著，我覺得有點冷並且開始後悔沒穿外套出門，通常這個時候我已經在燒好爐火的屋子裡裹著毛毯休息了──是的休息，我們一般不睡覺，徹夜警醒，這個世界裡總是需要警醒的眼睛，法則就是這樣規定，別無他法。

　　就在我盤算著是不是該起身回去時他開口了：「我想我今夜就要離開了。」我停下用手撐地的動作，尷尬地坐回原處：「……什麼？」他沒有回頭，依然專注地看著寒冷之外的世界：「我在這裡已經待得太久了……你不覺得不公平嗎？在這世界開始有人類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在這兒看望著他們了，這麼多個夜晚過去，人類卻已經不記得我們了。」老實說我並不太苟同他這個看法，在我的記憶裡，大概每隔一陣子，人類就會送上來一些東西跟我們作伴，那些透著冰冷光芒的玩意兒並不是非常實用精緻，但也算是一片心意，通常我們不會去干涉這些小玩具的去向──我家門口就飄著兩個，需要外出時它們微弱的燈光還勉強能讓我低頭穿鞋──畢竟這比起從前他們滑稽的歌舞表演來說，起碼跟我們有些實質的互動了。

　　「你這樣做沒有意義的，在碰到那些燈火的一瞬間你就會燃燒了，那些溫暖足以讓你死去。」我並沒有直接針對他剛剛的論點反駁，只是提醒他行動的危險性，法則明確的限制了萬物的一舉一動，一旦越界了可沒有什麼好下場。「如果你真的嚮往就不要去碰觸他們，人類也不會樂於見到你的。」我覺得自己好像中學裡那些討人厭的老師，在替學生做生涯規劃時必須狠心的刺破那些愚蠢的幻想泡泡。

　　「我不怕，我已經活得夠久了。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要摸摸他們──」他的背影看起來沒有商量的餘地。「父親說人類像火一樣溫暖卻像泥土一樣柔軟，跟我們完全不一樣。」我知道已經沒有什麼事物能夠阻攔他了，溫暖是多抽象的字眼，我們的土地上的火焰為了照亮永不熄滅，卻沒有製造溫暖的功能，我爐子裡那一小撮勉強燃燒的火還是我成年時父親用月桂樹枝從人類那裡迎回來的禮物，多麼稀奇，然而我們之中卻沒有任何人能夠成長得像父親一樣強大，所以他才會每晚都在這邊緣凝望，我大概能夠理解這種痴狂從何而來，讓人忍不住嘆了口氣。

　　「……那你就去吧，我會看著你的，我依然會做好眼睛的工作，你的東西我也會替你收拾。」我用手指摳著地上的泥土，因為長年的冰冷基本上摳不出什麼東西，只在指尖留下一點灰。「……我會思念你的。」我試圖把他當成一隻年紀到了的頑劣寵物來看、而非兄長，而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死亡做準備，偏偏他一向很有冒險精神，就連死都要死得轟轟烈烈讓人不得安生。從我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笑了，儘管他的臉隱藏在陰影之中，但是眼睛仍然反映著遙遠世界的點點燈火，活像殉道者才會出現的狂熱眼神。「你要好好看著──」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手一撐，就往夜空中墜落了。

　　這個晚上其實真的沒什麼特別的，除了世界的眼睛少了一個。我在他跳下去之後走到他每晚著坐的位置上往下看，遼闊的黑夜裡人類點燃一盞盞的燈，像是在海面上行船，然後海面上炸出一朵巨大的橘紅色火花，很壯麗很漂亮，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過，哪怕是人類送上來的花火也不及他的萬分之一，像蛛絲一般網住了整片夜空，我可以看見人類的城市開始因為這朵紅花四處起火，蔓延的長蛇包裹住每條街道每個轉角，人們開始喧囂哭嚎，就像是法則初創之時天火第一次到來的情景，我的父親因為喜愛人類而把自己當成了禮物送給這個世界（可笑的是他卻只送了一根樹枝的火光給我），但我們兄弟之中沒人能夠像父親一樣，哪怕是我的兄長。

　　這場演出終究會落幕，法則註定了他的獻身只是曇花一現──我不禁有些氣憤於他的愚蠢，人類是很會埋怨的動物，從不知足，而今晚的一切將會使我的工作量增加，並且得替他承擔這些沒來由的責任，但是此刻我並沒有急著離開，我坐在月亮的邊緣上、就像他每晚所做的一樣──我在濃烈的紅色中閉上眼，感受著撲面而來的蒸騰熱氣，在這終年冰霜的土地上體驗著也許是唯一一次的「溫暖」，我的臉頰宛如針戳般產生尖銳的疼痛，跟爐火還有毛毯不同，也不像父親說的那般柔軟，耳邊伴隨著人類無盡無休的哀嚎。

　　他一定失望了。我失神的想。

　　我的眼淚明明比人類更加溫暖，為什麼他不留下呢。

　　警醒的人洞察一切。

　　但他是沒機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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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大概有兩年沒有完整的看完任何一本書，意思是我也有兩年沒有這樣正經地寫字了。

昨天按耐性子強迫自己在深夜裡看完書（途中幾次壓抑了想滑手機的衝動），就像吃飯一樣，閱讀之後很自然的會有文字產出，覺得自己像是做完心理治療，覺得疲倦，覺得美好。

想再寫寫小時候的事，寫寫以前的事，寫寫被遺忘了但是我還記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