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2014

《以遺忘為詩》觀後感

《以遺忘為詩》電影片段


「有些東西死去了。」
「什麼東西?」
「我不記得那個字怎麼說了⋯⋯記憶。」


Edwin Honig,紀錄片導演Alan Berliner的表舅,是一名詩人、學者、同時也是評論家與翻譯家,在晚年罹患阿茲海默症,開始遺忘過去的一切,但對於文字與音樂的熱愛彷彿深植在靈魂之中,所以即便在他連字句都無法好好串起的時刻,仍然會有幾個一閃而過的瞬間,會說出像詩句一般的語言。

紀錄片片長約八十分鐘,導演將不同天去探訪他的影像片段交錯銜接,所以觀眾看到的Edwin Honig,時而清醒、時而胡言亂語哼著不成調的歌,精神狀態好的時候他甚至能陪著自己的外甥一起念念以前寫的詩、回憶零星還記得的事,看著錄像中從前的自己、釋懷的評論:「『他』看起來那麼旳意氣風發。」




「我知道有某個『過去』、而我曾經身在其中,但我已經失去了,我擁有的只剩下現在。」

片中,導演也訪問了表舅的學生、摯友、前妻、養子,逐漸將這個失智老者年輕時敏感、固執、聰穎、甚至是對所愛殘忍的一面拼湊展示於觀眾面前,大部份坐在觀眾席裡的人們看著他睿智又獨特的前半生、再面對老者對著鏡頭喃喃低吟「我忘了⋯⋯對不起,我忘了」時都忍不住落淚。他甚至難以理解自己曾經風光、令人尊敬。
對他而言,那是另外一個人,不是他。


「『過去』並不是曾經發生過的事⋯⋯『過去』是曾經發生過、而你『記得』的事。」

其實以年輕人的角度非常難想像「逐漸失去記憶」是什麼樣的感覺。
可能就像看著一棵長滿著葉子的繁茂的樹,然後隨著年歲流轉葉子一片片掉落,記憶從樹上剝落凋零。像我母親現在年過六十,記憶力大不如前,她向我坦言當她意識並且驚覺自己頻繁的「遺忘」時她有多麼驚恐,她為此去求助過醫生,醫生只是很無奈的跟她說:「沒有辦法,這就是生命,這就是老化。」於是她開始寫便條,希望能夠透過其他方式使「遺忘」不會成為生活上的困擾,但可惜的是往往會連便條留在哪都忘記,她只能面對、承認、並且接受自己的確是「老了」。

片中導演的父親同樣也有阿茲海默症,他會將自己的兒子認做父親,對著鏡頭說「我的父親等等就會來接我」,但偶爾、他也會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的大聲抱怨「我不該淪落至此!」
但試問在時間之前,誰不該卑微?Edwin說他坐在椅子上的行為就是時間,他的後半生甚至可以一直坐在椅子上。你無法阻擋,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時間,它給你一切、它就能帶走一切。

「失去記憶對你而言最困擾的事是什麼?」
「我不記得『記得』是什麼感覺了。」

原本Alan Berliner決定要拍攝Edwin時有受到其他親戚的反對,但對方得知這是Edwin在清醒時應允的之後也就釋懷了。一如Alan Berliner在片頭所說的,他認為Edwin的情況可以作為其他人的借鏡,就像Edwin在他的人生中也一直扮演著宛如導師的角色一般,能讓其他人更加了解「記憶」的重要。

我在觀影之前其實有揣度導演會用什麼方式去記錄阿茲海默症,從我自己對這個病症的印象(來自於家族長輩),阿茲海默症患者的晚年幾乎可以說是狼狽的,一如其他病症一樣,呈現的是生命的脆弱跟卑微等等不那麼壯麗美好的一面。
但不曉得是Edwin Honig的詩人本性還是導演的刻意帶過,Edwin在影片中呈現出來的依然是睿智並且童趣的部分,即便他記憶早已錯亂不清,甚至將他性格中原本帶有稜角尖銳的一面磨平,宛如一個新的人格,所以在片中Edwin用「他」來稱呼從前的、早已遺忘的自己時,完全沒有違和感——「我老去了,我又年輕了。」

「對我而言並沒有一個在三歲時死去、名為史丹利的弟弟,史丹利長成一種痛,在我的生命中如影隨形地陪伴著我。」



史丹利是Edwin Honig的弟弟,在史丹利三歲、Edwin五歲時,因為玩耍死於一場交通事故,而Edwin就在現場目睹一切,從那之後Edwin的父親將失去小兒子的痛苦化為怨懟加諸在Edwin身上,而這也成為Edwin一生最大的心魔,也是他罪惡感的來源。

Edwin Honig對史丹利的記憶一直維持到他完全喪失對於過去的記憶之前,在他狀況還好一些的時候,他會對著自己兒子的照片叫史丹利的名字。導演拍下Edwin神智清楚之時描述史丹利死亡的場景,年邁的老人一邊敘述一邊流淚,承認自己始終無法放下對史丹利的負罪感(他沒有提及是否怨恨將喪子之痛轉移到自己身上的父親,但在之後Edwin對於孩子的教育中不難看出,他幼時父親帶來的權威可能直接影響了他對待孩子的方式)。

導演在不同的拜訪日同樣地問他是否記得史丹利,Edwin不見得能詳細說出事情發生的經過,但無論是火車、卡車、他在他身邊、他只是在對街看著⋯⋯結局都只有一個,就是史丹利的死亡,哪怕是在他記憶錯亂的時刻,史丹利之死都成為一種枷鎖,迫使他心懷愧疚地流淚。



「你害怕死亡嗎?」
「你害怕時間嗎?」
「那你害怕時間嗎?」
「不怕。」

我在看這部紀錄片時腦中一直想到的是,前段時間我們系上有個很年邁的老教授「又」走失了,其實早在這次之前他就已經走失過好幾次,每次都會看到其他教授在臉書或者在報紙上貼文尋找,希望任何有老教授消息的人可以跟他家人聯絡,老教授常常自己出門散步(印象中有看過其他教授在社科院牽著他散步),然後就走失了,因為他不記得怎麼回家。前幾次在善心人士的幫忙下都有順利找到,但這一次沒有,老教授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溺斃在河中了,一下子所有人錯愕又悲傷。
我一邊看著電影一邊想到這件似乎離我也不算太近的事,覺得五味雜陳,生命的盡頭脆弱如幼兒如玻璃如碎片如泡影。

整個紀錄片的訪談都在Edwin家的窗邊拍攝,獨居的老人坐在專屬的沙發座上、陪著眼前這個自稱是他外甥的年輕人(反正他也想不起來)聊自己僅存的過去。
影片在中途閃過三個字,導演希望我們記住:

椅子,樹,鳥。因為這三個字幾乎就是這個詩人晚年的所有了。
影片的最後一幕是同樣的窗景、同樣的沙發,但是沙發上空無一人。
那個老人已經不在了。
Edwin Honig過世於2011年5月25日,享壽92歲。
但對他而言人生最後的日子彷彿再次年輕,因為他不再擁有從前的記憶。

「請你對全世界在觀看你的電影的觀眾說一些話。」
「⋯⋯要記得如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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