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的文字就好像草原上抽出的新芽,又有點像順著溪流緩緩而下的融冰,沁涼、又挾著某種穿透與澄靜的能力。(當然這些只是我揣度的,我沒親手摸過融雪融冰,充其量只有清晨的山間溪水)
台灣的出版社從《阿勒泰的角落》選了一些文章,集結成為《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然後我去看了李娟的博客,那裡有她在北疆拍的照片,城鎮房子有的,但再往外走又是一片草原、牛羊和山峰,那麼無際的天空壓著地面,直到陽光自雲層透進,這座城市才開始了破曉的呼吸。一張一張,好像又稍來了一些邊陲的寒意。因為那些文字原本就是她的生活隨筆,看似漫不經心,卻又是那麼的真真切切。
無論是淪陷,是被困,還是逃生,或者飢餓、絕境。直到彌留之際,牠始終那麼平靜淡漠。面對生存命運的改變,牠會發抖,會掙扎,但並不是因為牠害怕,而僅僅因為牠不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已。──〈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
整本書裡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篇,裡頭那隻平靜淡漠的兔子,面對死亡,無所畏懼。但也不是因為牠真的不畏懼,牠只是不了解而已。在死亡的另一面出逃,為什麼來到了這裡、本能性的想回去而已,生死什麼的都是後話了。就像李娟所說的,被救活之後什麼都不記得的兔子,比人類更容易拋棄掉不好的記憶,所以總是比我們更多地感覺生命的喜悅。她看著這一切,在每日一成不變的日子裡,更加敏銳的感受這些細小的喜悅。兔子快樂嗎?也許沒人明白,可快樂的李娟說她知道。
真是奇妙,要是沒有愛情的話,在巴拉爾茨所能有的全部期待,該是多麼地簡單而短暫啊?愛情能延長的,肯定不只是對發生愛情的那個地方的回憶,還應該有存在於那段時間裡的青春時光,和永不會同樣再來一次的幸福感吧?──〈有林林的日子裡〉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的地方淳樸,連愛情看起來都那麼無瑕。漫長的等待,因為有了期盼著的人而變得更加難耐,但相見的喜悅卻也因為那等待而被加倍的放大。想想北疆的冬夜那麼冷,零下三四十度的夜裡,帳子搭著,兩個人坐在火堆旁,低低的絮語,也不為外頭的寂靜所止息。小城鎮裡的小情小愛,天地很大,更顯得那一份真心的珍稀。如果片刻即是永恆,那也就無所謂天長地久了。
她寬容的站在那裡,站在我們拆過帳篷的空地上,四面群山浩蕩無邊。她和她的馬孤零零的站在那裡,目送我們更加孤零零的遠去。這兩個「孤零零」其實都是我自己的。──〈和喀甫娜做朋友〉
想要的永遠比自己意識到的更多。一邊抗拒的時候其實也一邊在渴求,人是這麼的矛盾。我想到了《小王子》裡的狐狸──距離不要太靠近,你才能馴養我。人跟人之間的互動關係不也如此嗎,緊了怕死、鬆了怕飛。也許用馴養來解釋李娟跟喀甫娜的友情是言重了,但當李娟遠離了沙依橫布拉克後,將過往的那些小心思寫下時,不也是被那些情感牽絆著嗎。當她在深夜裡、在火光旁安靜的刻下那些屬於那段時光的文字時,也許遠方的喀甫娜也正想起從前騎馬穿越寂靜森林探訪她的那些日子,而一切的美好都處於這將明未明之際。
打量著這樣的世界,久了,肯定會換上雪盲症的。打量過這樣的世界,再低頭看自己的衣服,衣服的顏色像捂了一層霧氣似的,黯淡陳舊;又像放大鏡下的事物,纖毫畢現。恍惚而清晰──這兩種原本對立的感覺到了此刻卻一點也不顯矛盾。──〈坐扒犁去可哥托海〉
因為在雪地裡太久,所以暫時性失明。雪地裡看到的只有一片亮晃晃的白,還有透明稀薄的陽光。在那種情況下不管看到哪都漆上了一層暈眩,是不是有一點像將死未死之際的彌留。每當這樣想到就會覺得渾身發涼,那麼美的事物,卻也不可久視,是不是所有美好注定消亡、或者招致毀滅。上天造物終有祂的平衡。於是走在夢境邊緣的人們點火,在失明之前記住光暈。
還有一個懷抱羊羔的老人,她看起來快要死了,但懷中的羊羔卻又小又柔弱,猶是初生。她衣衫破損,神情安靜。腳下一攤血淋淋的痕跡。她站在河邊。河水轟鳴,冰雪初融。春天就要到了。──〈懷揣羊羔的老人〉
整本書裡如果真的要我選出一段最喜愛的文字,我想就是這段了。
生命的開始以及結束、傳承,天地萬物的和諧。當老人過世之後,她會化成灰,會回到這塊孕育她的土地,去滋養那些綠意,然後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會在她的庇護下新生、成長,所有的生命都不曾真正的離開。然後出生的羊羔睜開眼,在轟鳴的河水旁迎接牠世界裡的第一道燦爛的陽光,在這裡所有事物都是平等的、按照自己的時序去生活。這段文字彷彿迎來了初生的喜悅,毫無保留的暖意,在肅穆的寧靜中得到圓滿。所有的死亡在羊羔慈悲的盈盈目光下都成為祝福以及贊歌,那樣的純粹,回歸生命的本質。
那原本就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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