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我還是常常回想起第一次跟他對話的時候——
那時我才把石頭擺完,時間剛過三點一刻。
世界還沒醒,一切都在昏暗未明之中。
「處理得怎麼樣?」他站在一旁喝水,唯一在黑夜裡放出光明的是他的眼睛。
「可以吧,沒什麼問題。」我沒忍住瞄了他一眼,他眼裡的光線讓我有些不自在,畢竟做我們這類工作的平常互動都不多,偶爾一次就是像這樣在夜色裡工作,而我也總是盡可能地背對著對方,沉默不語,我不曉得今天的這傢伙是起了什麼聊天的雅興,「你最好不要靠這些石頭太近,等等弄散了。」
他聳聳肩,「弄不弄散有差嗎,要我說的話你根本不需要花這些時間去整理,看我——」
他張嘴,一隻蝴蝶從他口中飛出。
那是一隻很特別的蝴蝶,有著湖水一樣的翅膀,搧動時會輕輕地落下一些璀璨的粉末。蝴蝶在我們之間飛了一陣子,最後停在石堆最高的那顆碎石上。
然後他彈了一下手指,那隻蝴蝶就融成一條溪流,從頂端一路漫延到最底部。
他伸手在石堆的底部揀了一顆不起眼的小碎片,用拇指跟食指輕撚了一下,一隻兔子就從他的指尖逃竄出去,然後他吹了一口氣,石堆上長出高低參差的草叢與林木,兔子在石堆——或者現在該說小山——前猶豫了幾秒,便躲進茂密的草木中不見蹤影。
我感覺他的手不請自來地搭上我的肩膀,「你看我一下子就搞亂了嘛,何必擺得那麼整齊呢?」
「我這樣擺是有原因的,」我歪了歪肩,不願意繼續當他的支架,「久了石堆是會崩塌的,我只是盡可能地保存它的期限。」⋯⋯畢竟它保存得久一點我的工作量就少一點,我對於在半夜工作並沒有什麼興趣,雖然我得承認他這樣的處理方式確實比較有趣,「創造」是多麽值得稱羨的能力,可惜我沒這本事。
「哦,你倒是很細心。」他笑了起來,眼底的光不知為何又亮了一些,我忍不住眯了眯眼,心想這傢伙耀眼得有點刺目了,就聽到他說:「我決定去跟上頭說以後都要跟你一組。」
差不多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成為了第一組搭擋工作的夥伴。
甚至連「世界」這個詞都是我們創的,原因是他當時問我這些小石堆們能維持多久。
「大概你創造出來的那些花花草草開落三十回吧。」我一邊堆石頭一邊回答,他創造的生靈在每座石堆上能維持的時間並不一定,有的三十回眨眼即逝,有的卻要經過整個黑夜。
他在我身邊盤腿而坐,一頭毛皮華美的雄獅正伏在他的指尖安眠,「那我們就用這三十回開落當作一世,這些石堆就是每一世的區別——『世界』,你看這些是我們一起創造的。」
我被他逗樂了,「你終於連詞彙都想要自己造了嗎?」
他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指尖微微一動,雄獅被震顫驚醒,仰天長嘯後跑了起來,最終越過我的掌心,一頭栽進了新的「世界」之中。
搭擋合作意外地和諧,就這樣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一起造了許多世界,他總有天馬行空的想法取之不竭,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由衷喜歡自己的工作,喜歡到覺得在半夜起來堆石頭不再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
——然後他就接到了上頭的通知,這次要創造一個指定的新東西。
這種來自於上面的通知並不常見,所以一開始我們都非常興奮,但當他打開信之後,情況卻變得棘手了起來。
「怎麼了?上面怎麼說?」我看著他慢慢擰起的眉頭,覺得有些不安,他平時即使是意興闌珊也都是帶著笑意的,我想不到有什麼理由讓他露出這樣的臉色。
「啊,」他的聲音聽起來略顯乾澀,「這上頭說要造一樣新的東西⋯⋯」
「什麼東西?很麻煩嗎?」我有些急迫,這時的我還不想承認我們可能走到要發生改變的時候了,只要說出來就會有解決的辦法,我是這樣認為的。
「上頭說要造一種叫做『人』的東西,希望是像我們這樣的,有思想、也有七情六慾、還有生老病死⋯⋯」
「像我們這樣的?」我試著扯起嘴角露出個打氣的笑容,「這種程度對你來說應該不是問題?你之前創造出那麼多稀奇古怪的生物,生老病死也不是問題,把它們放到世界裡就自然會有時間流動——」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抬手打斷了。
「他們說希望『人』有創造的能力。」
我不知道我當時的表情是怎樣的,「不行,不可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這個能力只有你有,如果今天『人』也要有⋯⋯」我感覺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但我的手心一片冰涼,甚至抖了起來。生命可以從零開始可以無中生有,但是天賦,天賦是上頭給的,一得一失,天地才能完全平衡。
「⋯⋯那我就得把自己完全融進世界裡。」他輕聲說。
他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暖意從他的指尖傳來,我哭了出來,用力地搖著頭,用空著的那隻手按著自己的嘴,避免難看地嚎啕大哭。
我不要這樣。拜託,我不要這樣。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留下來吧。拜託了。
他只是站在黑暗中看著我,牽著我的手,不發一語,眼底的光柔和得像是天上的星辰。
那應該是我漫漫的光陰裡看過最美的夜色,在那之後再沒有任何一晚比起那晚更讓我留戀跟痛心。
——從他離開之後到現在又過了很久,久到已經有好幾個世界衰落,我沒有他那樣創造的能力,只能試著從其他世界移植一些生物到新的世界裡,導致後來的每一個世界看起來都很類似,每一個都很像我們一起創造的。
「沒關係,我不會消失的,」臨走的那一天他輕輕搖了搖我的手,「你看著我。」
一隻湖水藍的蝴蝶在黑暗中盈盈飛舞,在我唇邊若有似無的滑過,最後停在我的眼角。
「——你還掌管我的時間。」
他這樣說,對我露出微笑。
但我又得到了什麼呢,我只是日復一日地看著他的碎片在每個世界中沉寂跟遺忘。
最初的人類讚頌降生萬物的我們為神,說神明用雙目作為日月,身軀成為山脈,淚水化作溪流,鼻息即是微風,只有我知道神明為了人類投身世界,把天賦作為禮物送給世人,後來的人類漸漸不再提起神明了,他們在世界裡找到了天地,開始疑惑是否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我日日夜夜注視著他們,看著眾生浮浮沉沉,每一個人都很像他,在世上嬉笑怒罵,我曾經情不自禁地悄悄來到人來人往的街上,卻失望地發現每個人終究都不是他。
我獨自守著這些世界,人類的生命之於我不過朝生暮死短短一瞬,我日夜思索為何上頭派我來做堆疊石頭的乏味工作,為何讓我遇見他又失去他,為何每個世界終將消亡?直到某天夜裡我從夢裡醒來,放眼所及皆是黑暗,沒有蝴蝶,也沒有火光,獨自躺在無邊的寂靜之中我才了解,萬事萬物都有盡頭,只有時間無窮,在奔流不復的長河裡,最終沒有什麼能留下痕跡,看著一切在冉冉時光裡歸於寂靜,在緣起緣滅中無盡的等待,原來這就是我的天賦。
我成為這些世界唯一的僅存的神。
我的職責是守望時間,而我卻註定一無所有。
我想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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